父亲节

又是一年父亲节,又是一年想独处,每到这个时间点,我都要抛开一切繁琐世事,给自己一个清静的周遭,单独一天地、静静的、可以不顾及时间的去想念父亲。

十八年,我已从青葱少年长成而立青年,十八年前的那些个对与错、爱与恨,都已成了过眼烟云,我早已放下所有的该与不该、恨与不恨,立在当下,十八年前、甚者更早的人与事,都与我无关,唯一让我放不下的,就是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:世事无常,上帝从不会提前告诉你该做什么、不该做什么,以至于连一句“对不起”都再没有了倾诉的对象。

命运多舛,这个词略显大,但放在父亲身上,还算合适。

父亲是父辈兄妹中的老大,其实在他之前,还有两个,只是在那个缺医少药、吃食少之又少的年代,早早便夭折了。到父亲出生的时候,仍旧是体质孱弱,听我奶奶说,在某次“确定”无力回天之后,爷爷抱着他,放到了离村不远的河滩上。曾痛失两子的爷爷,不知道要承受多大的痛与爱,才能放开手,一步一回头的离开父亲。场景可想象,但心情无法设身处地,但或许是上帝起了怜悯之心,暂时不愿让爷爷和奶奶再次承受这巨大的丧子之痛,在爷爷即将走远的当口,已经没了生命迹象的父亲的一声啼哭,又给了这个家庭巨大的希望,父亲被带回了家。

从死亡边缘走回来的父亲并没有享受多少父疼母爱,五十年代的大山沟不会给人们提供多少生存下去的物质基础,在艰难的长大到18岁、高中毕业之后,父亲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山沟,去了湖南一家机械厂当学徒工。

可以想象,从河滩里捡回一条命的父亲,在爷爷奶奶心里的位置是多么重要,奶奶曾说,在父亲去了湖南之后的几年里,黑夜里每次听到大门声响,睡梦中的她都以为是父亲回来了,在这种多少算作是“偏爱”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叔叔和姑姑,或多或少都曾流露出对奶奶“偏爱”父亲的醋意,只是现在,“醋意”也变成了对“哥哥”无限的追忆和怀念了吧。

奶奶经历了数不清的“以为”,总归会有一次是真实的,在父亲去了湖南几年之后,他回来了,奶奶说见到他的第一眼,就是感觉父亲比原来更瘦了、更黑了,母与子之间的爱,让时空化为了无形,几年后的重逢,让奶奶再也不愿让父亲走远,在已经是某干部学校书记的爷爷的一番努力之下,父亲去了县城一家机械厂。

七十年代末、八十年代初的农村,流行的三大件是手表、自行车和缝纫机,作为家中的长子,父亲的婚事被提上日程,在哪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,依靠爷爷奶奶几年间同样极度省吃俭用的状态,为父亲攒齐了这三大件,并在经人介绍后认识了几公里外邻村的母亲。

母亲的出现,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延续下一代的希望,总归是多了一口人,由石头和石板堆叠起来的小院子,多了几分热闹和生气。

在盼望了许久许久之后,父亲迎来了一个男孩的出生,但那不是我,而是我未曾、也永不会谋面的“哥哥”。无论是命运弄人,还是轮回无常,总归是父亲与这个男孩的缘分未到,在经历了几个月的短暂喜悦之后,因为体质的原因,这个男孩还是没能留住,爷爷经历过的彻骨之痛,这次换做了父亲。

这些,都是在父亲去世之后,由母亲讲给我的,讲述之时,或许是出于对哪个遥远的贫穷年代的无奈,也或许是不愿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吧,母亲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对那个孩子的情和爱,但母亲强调说,父亲那个时候非常非常伤心,这,要用什么词汇来表达呢?感同身受?切身之痛?还是无常轮回?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、足以表达父亲伤痛的语句。同时,我也明白,这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痛,不愿(向)任何人提及,因为每个外表坚强的男人,心里都有会有一片小小的,属于自己的空间,封闭且不透阳光。

伤归伤、痛归痛,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,在以闷头工作麻木自己一年多之后,我的出现,让父亲重新回到原来的自己,重拾对生活的乐观和向往,母亲说,哪个时候的父亲,就像一个拿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心爱玩具的小孩,喜,是真的可以写满脸庞的。

但是,我的体质也同样不太好,母亲把它归咎于她自身的体弱和物质的匮乏,但庆幸的是,我被爷爷带到了市里–他的新办公地,在那,我度过了一个比山村暖和的多的冬天,出于经历了父亲几近夭折的过程,爷爷坚持让我在那多待一些时间,要确定安全无误之后,方才可以离开。

经历了半年多的危险期,我坚强的生存了下来,在确认我不会“重蹈覆辙”之后,未满一周岁的我被送回了农村的奶奶家,一方面是因为我没了大碍,二是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已在市里上班,无暇照顾。

这之后的日子,我,就可以成为了主动讲述人,自小跟着奶奶和离休爷爷长大,小时候的记忆里,满满的都是石头房、石板路、巍峨的大山和数也数不清的花草绿树,还有对父亲母亲模糊不清的想念。

农村里,夏天给孩子们放的假叫“麦假”,还有一个“秋假”以及过年的寒假,前两个都是为了让孩子们跟大人一起去田里劳动,男孩子们帮忙拾麦穗、收粮食,女孩子们则是在家做饭、喂猪、喂鸡,总之在我的印象里,麦假和秋假就是大人们自私表现的铁证。不过,这些假期,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,因为那些时候,我可以跟随上山接我的父亲,一同去市里生活些许时日,享受一下只有在课本和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城里孩子们才有父爱、母爱。

印象里,父亲是忙碌的,他工作的地方在离城20多公里外的一个镇里,路途颠簸加上生活的节俭,父亲一周才会回家一次,假若遇到紧急任务,个把月回来一次,也是常有的事。不过幸好我的假期不长,对父亲回家的频率没什么印象,有时候只当是跟母亲一起生活了半个月,对此,父亲一直心存愧疚,他没有对我提及,但母亲是知道的,这也是在父亲去世之后,由母亲转述给我,每每讲起,母亲与我都是眼泪止不住的流啊流,但无论多少眼泪,也都换不回与父亲的重逢,所以,跟父亲所做过的一样,我把它封死在了心里那个狭小的不透风不进阳光的地方,想了,就进去看看。

忙归忙,父亲还是会挤出时间来陪我,在我十岁进城生活之前的时间里,父亲陪我逛过市里的公园、去过石家庄的旅游区、放过八月十五的烟花、吃过端午节的粽子… … 总之是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,回想起来,父亲并没有让我错过任何一个小孩子应有的快乐,即便是在只有母亲陪伴的夜里,父亲离家工作时的音容笑貌,也会陪我安然入睡,不曾错过什么。

在和爷爷奶奶生活了十年之后,父亲把我接去了市里,与他和母亲一起生活,用父亲的话说: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,父亲、母亲、孩子,谁也不缺,多好!

后来,工作需要,父亲去了一个叫黄寺的镇里,离家近了一些,单位也配发一台摩托车,父亲终于可以每天回家,我也可以每天生活在“谁也不缺”的环境里,这段时间,我记忆最深的有两件事:若我放学比他下班早,父亲推门进来的第一句话是,俺家的大学生呢,让我看看;若我放学晚,我推门的同时,父亲会说,俺家的大学生回来了,来,让我看看。

让父亲看看,多么简单而又单调的一句话、一个动作,只是上帝从来不会提前告诉你该做什么、不该做什么,如若知晓四年后他的离去,我会让父亲看个够,他若不说,我不离开,要看多久看多久… …

那天下午,我放学早,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是不平常的一天,母亲在洗菜做饭,我在洗脸洗手,只是那一通并没有让我听到内容的电话,改变了一切,电话过后,母亲平静如常,没有哭喊、没有眼泪,她告诉我说父亲出了点事,在医院,很快就好,叔叔去接爷爷了,晚上让爷爷陪我,她去去就来。

毫无征兆的话语,我并没有在意,爷爷的到来,也没能让我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寻常,因为根本没有谁告诉他是什么事。

晚上,爷爷陪我看电视,陪我睡觉,爷孙俩谁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。

第二天早起,我照常上学,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,临近中午放学,老师告诉我说,为我单独放假,说话的时候,老师的眼睛有点红,这点我记忆深刻,因为它让我意识到有些事要发生了。

混沌中,我骑车回家,门口已是白帆飘摇,地上散落的纸钱和进进出出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张张面孔告诉我,父亲没了。

母亲的哭声让我异常清醒,随之而来的,是亲人们看到我后的落泪、哭喊,我有点蒙,我没有进屋,因为我进不了屋,亲人们都在抱着我哭,“可怜的孩子”是我听到的最大声、也是唯一的一句话。亲人们在给我绑白布头巾,给我穿白布孝衣,给我缠麻绳鞋带,一切都是按部就班,唯独剩下一个傻了的我,哭,止不住的哭,父亲一会不是会下班回来吗,我为什么要哭,你们都在干什么?!他会回来的,你们把白布放出来干什么?!父亲不是要回来吗!他还要看他的大学生呢!你们都走开啊!

皇寺,我会记住一辈子的地方。

再次见到父亲,已是第二天上午,父亲安静的躺在玻璃馆里,头和脸,是修正过的,我清楚记得父亲的耳朵外,还有丝丝血干了的痕迹,除此之外,父亲与平时无异,干净有序的头发、伟岸挺拔的脸庞,我想象不出他为何这么一直睡着,不睁眼、不说话,对我的哭喊没有一丁点的反映。

火葬场的灵堂里,应该放着哀悼的曲子,我听不到,父亲也应该听不到吧,因为他没有与我一样睁着眼,看着这伤心到绝望的世界。

父亲走了,是真的走了,自此,在没有人对我说:俺家的大学生回来了,让我看看。

父亲,你要看你家的大学生吗?他在呢,可是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看了呢?他真的考上大学了,是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了,你看到了吗?他每次想你的时候,都会自己找个安静的角落,任凭泪水流下而止也止不住。

父亲走的那天,是重阳节,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日子。

十八年,我刻意回避每个重阳节、刻意回避每个父亲节,每到此时,我都要抛开一切繁琐世事,给自己一个清静的周遭,单独一天地、静静的、可以不顾及时间的去想念父亲。

今天又是父亲节,我自己在电脑前打下这一片文字,自己很静,泪流了整整一个下午,我不知道此时的我是不是看上去很颓废,我只是很想念你,想到不能自已。已经很久没有大哭过了,心里积郁的思念,是时候该释放一下了,所以,父亲,我要写下这些文字,虽然杂乱无章,与他年一样,但每次对你的思念都是一模一样,就在前几天,我还做了一个梦,梦到你回来了,我猜,你也想我了吧,走入我的梦里。

今天是父亲节,一如既往,我还是那么的思念着你,我和你同处的时间并不长,但是四年的时间,你留给我的印记太多太多,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,就都变成了回忆,这让人纠结的世界,让人纠结的回忆。

父亲,愿你在天国一切安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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